二〇一六年夏天，为了攒钱去看偶像演唱会，我接了各式各样的活儿。除了给人弹琴、录音、翻译、看病以外，我还做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网站。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女同性恋——这位铁T打扮得既中性又妩媚，同时彰显着两个性别的侵略性，穿着很难定义是潮还是土，既然是潮土而不是干土，那姑且让我称她作润土同志吧——这位润土女士千里迢迢从广东奔赴上海，就为了跟我“开会”研究一下她想要做的这个网站。我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我又不是握手偶像什么的，咱们这个见面会真的有必要吗？润土女士推了推油汲汲的眼镜点了点头，顺便跟我握了一下手，我奉承了一句：真香。悄悄拿纸把手揩干净。

在她大聊特聊了三个小时这次来沪找女朋友的种种不易以及她们女同感情的八卦猛料之后，她把我摇醒，说这次特地来找我是想做一个女权方面的网站。我一听这关键字儿整个人立马从头到脚抖了三抖，睡意全消，连连摆手说，小姐姐这活儿我接不了，你找别人吧。润土不依不挠说，你做不了谁做得了？域名我都想好了就叫 nuquan 点 com！我说姐，首先你这个拼音就不对，应该是 v 不是 u，不然女权变奴权，你的会员首先就把你打死了。然后请你仔细端详端详我下半身，看出什么问题了吗？没错，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直男，你们女权的事儿我是不管的，还请你出门右转找一位女码农为你服务！

润土说，瞧你这话说得，半分逻辑都没有，现在有很多女性维权的公益组织，领导人可都是男的，这又有什么相干？我噗一声笑岔了个气。我说你虽然贵为女儿身男儿心，但对男人可是半点了解也没有。男人天生就是下半身支配的，我告诉你吧，任何一个男性，如果他忽悠你说他是站在女人这一边的，给女权撑旗擂鼓呐喊的，你不用怀疑了，他就是想上你，或者如果你是个丑八怪，那他就是想上你身边的人。

我说完这句以后，我们俩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在想她到底是在消化这崭新的世界观，还是在消化我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你是个丑八怪”六个字，正想说点什么来缓和这奇怪的尴尬，她话锋一转又说，你也知道我们这种网站是很敏感的，要不然我也不会专门来找你。我皱起了平时轻易不皱的帅气眉头，说这又是为什么？润土对我摆摆手说你就别装了，大家私底下都知道百度贴吧的关键词过滤机制就是你给写的，什么样儿的脏话国骂统统都能给识别出来，特别智能，整个贴吧上下一片纯洁无污染，情绪激动的帖子除了***就是****，看得人真的****。

我们俩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润土女士又接下去说，俗话说以毒攻毒，生产杀毒软件的以前不都是生产病毒的吗？你就给我做这个网站，然后再搞一个反过滤的功能，免得网站还没公开就给屏蔽了。我眼看瞒不过，又气又好笑，只好苦口婆心地跟她解释说，这也是我没法接这个活儿的原因。正因为靠近深渊，我才比你们都了解深渊的可怕。就比如说我写的贴吧这个过滤器，其实已经留了很多后门了，比方说像 shǎ bī 这种纯拼音我就没加进屏蔽列表去，再比如你打“你就是一个S加一个B”，这种也是不会被滤掉的，但其实用通配符匹配都是一抓一个准，那为什么我不写进代码里面？

她问，为什么？

我说，一方面还是为了开放的网络环境，让大家想说什么的时候还是能够在有限的选择里面说一些，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我这个饭碗。当领导的你也知道的，他不仅想要看到你给他完成了工作，而且还希望你每隔一段时间能拿出一点成绩，也就是说我得每隔一段时间给他汇报说我又增加了什么新的屏蔽功能，这样我才有功可邀、有赏可领。这个度的拿捏很重要，如果一口气把该屏蔽的屏蔽干净了，那飞鸟尽良弓藏，我也该下岗了。但是屏蔽得太不干净的话，没准我饭碗不保，而且领导一怒之下给你搞一个白名单规则，从此以后没法打字，只能从现成的语句库里面选择，大家一拍两散，玩儿蛋去。所以你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重要。

她咽了咽口水，反问道：对呀，那你就这样做啊，给我做一个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网站呗。

我说，同志，我说了这么多你怕还是没理解啊。那我这样，我跟你摊牌吧，说实话吧，nvquan 网这个域名早就被注册了，这个站正是我写的。也就是说，你设想的网站早就已经有人做过了。

润土瞪圆了双眼，在镜片后面看上去像两颗荔枝。谁，她喘了口气说，是谁搞的，我怎么不知道，我应该是中国第一人才对！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还以为她要打我，没想到只是伸手到我桌上顺了块薯片吃。

我说，你稍安勿躁，我先问你，你知道现代社会，当领导的要处理一个问题，怎么样最有效吗？

润土同志还是很聪明的，她沉吟了一会儿，笃定地回答：处理掉提出问题的人。

我拍拍手说，对，那怎么处理提出问题的人呢？

她迟疑了一会儿，往脖子上比划一下，问：干……干掉？

我摇了摇头，说：是在实际不解决问题的前提下，让提出问题的人心满意足地认为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了。

她瞪大了眼睛，这次看上去像葡萄，问，这怎么可能？

我摆摆手，喝了口咖啡，说：这在我们业界叫做影子系统，你听我给你慢慢讲。

国外有一种赌博网站，规则很简单，咱们打个比方就是赌大小，0–10 这几个数字，开 0–4 算小，开 6–10 算大，当然还有 5 独赢什么的，咱们讲简单点儿，10 分钟一局，结果会实时公布在 SNS 平台上面，大家都能看见，也就是说，看起来是挺公平的，大家赌大赌小总有一把能赌对，是吧？

但你想不到的是，你的对手盘其实是整个网站，我换句话讲就是整个赌局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在参与，你幻想中的全世界有多少多少网友跟你一起在赌一起在等开盘，都是不存在的。无论你押什么，时间一到网站都会开一个你输的盘，你要是还不服气那你就继续赌继续输，赢钱是绝对不可能的。你幻想中的随机概率开盘，不存在的。一切都是网站的设计。

润土同志似懂非懂地推推眼镜，问：你说这个干嘛？

我说，你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经历过跟身边的人讲一个热门的社会话题，结果发现对方从来没有听说过，就像这事儿对他来讲从来不存在一样？

沉默片刻之后，润土女士又瞪圆了眼睛，这次……像吃了一半的龙眼吧。

我说，这就对了，这都是影子系统的功劳。

我做的那个 nvquan 网，也是并入这整套系统里面的一个小网站，调用的是统一的 API。举个例子，你访问这个网站吧，必须得注册账号，那一注册，你的惯用机器设备号、所在地 IP、身份证号这些个人识别信息，就一股脑儿从总系统接口那里传过来了。你想说什么保密政策之类的，那都是做梦呢。总之你注册完就等于把自己给卖了，比如你一出门道路交通摄像头就已经锁定你的车牌了都。那你还看着那个“界面小资内容丰富功能完善”的网站乐呵呢。你发个贴，过一会儿保不准就有几个账号给你点赞，跟你评论互动，当然这些内容都是假的，不能说全是假的，有很大一部分是我们事先写好然后智能投放的，剩下的一小部分就是其他真人注册的账号，又是一些跟你一样的冤大头呗。

润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说，你不信吗？这个智能匹配库当然就是我写的啊，贴吧过滤那个机制只不过是用到了这里面不足十分之一的功能而已。

我说完顺便打开了一个邮政投诉网站，说，你看，这上面有这么多傻子在投诉这个达那个通的，你平时刷微博看帖子是不是觉得这个投诉网站特好用啊？什么鸡毛蒜皮的送晚了不送上楼了态度不好了全都能给你圆满解决？你看这网站上还挂出来一个有赔偿 100 块的呢，嗯，瞧把这人给美的，**。

润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说，这也能有假？

我说，其实这都是一个产业了，你比如上这个网站一投诉，三分钟内就会有人打电话跟你说她是负责人，然后告诉你事情立马给你处理，相关人员接受处罚什么的，接着还会有送货员给你打电话赔礼道歉，这样那样的。实际上十有八九这里面全是专业道歉公司的人，跟这些阿达阿通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给你道歉让你心情舒畅就是这些公司的工作。这个产业的发达程度超乎你的想象，就像广州地铁的安检一样，养活了每个城市数以万计的下岗和盲流人员，是社会稳定的重大功臣。

我关了窗口，继续说：

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替身。我不是在说承太郎，我是说影子。再举个例子吧，你在地铁上看内马尔的广告海报会不会觉得那个人跟球赛上看到的内马尔长得不太一样？你想啊，他那么忙……

润土低声吼了出来：他也有替身？

我笑笑说，我没这么说，就是举个例子。再说回你想做的那个网站吧。

我做的那个智能匹配过滤，不但可以保证只让你们看到你们想看到的内容，还可以保证让其他人看到“健康”的内容。也许你爸爸去访问这个网站，那显示的就是女性格斗家做慈善公益的“女拳”广告网站，别打我，我就是打个比方。其实更多时候普通人只能看见“如果您对该域名感兴趣 请点击这里提供您的报价。”还有，你无论是用这个网站的分享按钮还是自己复制网址去分享到朋友圈微博什么的，别人也没办法看到跟你们一样的内容，在别人的朋友圈里，这些分享有时候还会显示成中医养生秘诀。只有你们这些注册了账号的，还踊跃发帖的，换句话说就是人身自由时时刻刻被影子系统所掌握的人，才随时随地活在你们的“温柔乡”梦里。

还有，我现在手头在做的就是跟人脸识别接口对接的，比方说你想上街随便拿一个路人的手机过来刷刷看你自己发的帖子，他的手机或者路上的摄像头识别了你的脸以后，立刻能切换成你想看到的信息，一把手机还给对方这内容就又刷回去了。要是你俩想一起看，我目前想到的办法就是手机该爆炸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说到这里我越说越情绪高涨，搓搓手心，来了一句总结。

说白了，你们这些维权者的人际拓扑网络就像一个大渔网，抓住随便一个节点往上一拎，你们这些躁动分子就一股脑儿全在上头的掌心里了，你们以为自己十分活跃，其实上头在笑吟吟看着你们蹦跶当茶余饭后的笑料呢。

润土陷入了无限的沉默。我追问了一句：你看，那你这个网站还做吗？

润土艰难地舔舔嘴唇，问：那你这个，这个智能系统，是你写的对吧？你应该……应该留了后门了吧？

我哈哈一乐，说，当然留后门了，不过不能告诉你。对了，我最开始都忘了问最重要的事儿呢。你这次过来打算做这个网站，预算本来有多少啊？

润土一愣，眼睛瞪到了无花果那么大，仿佛在无声地责问我，做网站这档子事儿还要收费的？她支支吾吾地说：预算……那你非要收钱的话……我可以出到 50？

我说：滚！！！

这就是我能回忆起来的这次不欢而散的订单的全部……

对了，事后第三天，我接到了一封律师函，润土回去居然把我给告了，说我性侵了她。

她发朋友圈说：我真是瞎了眼了！

我说：Me 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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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卡叔（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84327016/

标签：随笔